國務院近日發(fā)布了《關于進一步推行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》(以下簡稱《意見》),明確提出了要逐步廢除戶籍制,實行統(tǒng)一的居住證制度,并要求對各類不同規(guī)模的城市采用差別化的落戶政策,同時也提出要完善與落戶人口數(shù)掛鉤的財政轉移支付制度,實現(xiàn)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。戶籍制度為何會持續(xù)了60多年而頑強存在?戶籍制度存廢的核心取決于什么?當前改革的重點是什么?如何才能控制特大城市的人口規(guī)模,延續(xù)目前的戶籍制思路對嗎?“公共服務均等化”是不是個“烏托邦”,強推會帶來什么后果?
廢除中小城鎮(zhèn)戶籍制屬順水推舟
中國的“戶口”管理早在秦朝就已經有了,但戶籍制度主要是在1953年之后形成的。當時的目的是為了發(fā)展工業(yè)經濟,采取了犧牲農業(yè),來為工業(yè)提供原料、資金等的方式,即后來常說的工農業(yè)“剪刀差”。它是通過計劃行政手段,壓低農民的收入,把農業(yè)部門的利潤轉移到工業(yè)去,以此來促進工業(yè)發(fā)展。這就導致農業(yè)、農民在整個經濟體制里處于一種“吃虧”的狀態(tài),城市在工業(yè)部門工作的居民“收入”相對就高一些。而人是自私的,受此影響,當時的農民就想流動到城市中,進入工業(yè)部門工作。戶籍制由此應運而生,把人口劃分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,目的是用來限制農民流入城市。
1978年的改革是先從農村開始,以承包制為基礎,農村首先出現(xiàn)了“萬元戶”。當時農村的收入高于城市,戶籍制的存在不是很大的問題。后來改革的重心轉移到城市,農村的發(fā)展相對于城市開始滯后。在城市收入較高的情況下,一方面吸引了農民工入城,另一方面政府又不想為農民工提供城市居民所享有的社會福利,就依靠戶籍制來形成一道圍墻,作為能否享有社會福利的劃分依據。
表面上看,戶籍制度存在的原因是城市居民的福利高于農村。但實際上,這種“偏高”是相對意義上的。城市居民的福利高于農村是正常的,因為城市的位置優(yōu)勢,交通便捷,工業(yè)發(fā)達,人口的素質也較高,城市居民的收入本應高于農村。但因為加進了政府提供的社會福利,城市居民的收入就“偏高”了。
根據經濟學的收入分配理論,各部門、各要素所獲得的收入是由它們對生產所做出的貢獻決定的。勞動者的競爭力越強,對生產的貢獻越大,所獲得的收入就越高,收入與貢獻是成比例的。城市居民的收入高,是反映了其整體競爭力強,對經濟的貢獻大。假設一個城市居民的競爭力是農民的兩倍,他的收入也應該是農民的兩倍。但加入了社會福利后,實際上,他的收入可能是農民的三倍、四倍。也就是說他的收入已經偏離了與農民的競爭力對比,遠高于對生產的貢獻應獲得的部分。這種“偏高”的收入,是城市政府提供社會福利的結果。
所謂“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”,在這種情況下農村人口當然想流動到城市。不設置“圍墻”,就會出現(xiàn)農村人口向城市大規(guī)模涌入的問題。各城市的政府既想吸收農民工,因為工業(yè)發(fā)展需要農民工,但又不愿意讓其“入戶”,戶籍制就豎起了一道“門檻”或“圍墻”,把農民工擋在了社會福利之外。媒體和輿論這些年呼吁對戶籍制度進行改革,認為其造成了“社會不公”,問題即在于此。
搞明白了這個道理,就知道戶籍制度會在什么情況下被取消了。若農民的收入在農村與在城市能夠拉平,與其貢獻相匹配的話,農民就沒有動力流動到城市,戶籍制就形同虛設,廢不廢除都無關緊要了。
其實在這次戶籍改革之前,東南沿海地區(qū)的農村,已經出現(xiàn)了一種狀況,即農村戶籍比城市戶籍更“值錢”。為什么?因為東南沿海地區(qū)發(fā)展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,要使用農村的集體用地。當?shù)貙嵭械氖?ldquo;就地工業(yè)化”,而不像西部的農民那樣是到東南沿海地區(qū)來打工。因為使用了農村集體用地來發(fā)展工業(yè),這些土地的價值大增,當?shù)剞r民以“股份”的形式參與其中,享受分紅。所以,在東南沿海的很多農村,即使農民不工作,也是“地主”,可以享受土地這種要素資源帶來的收入,生活過得很好。由此帶來的結果就是農民的收入比當?shù)爻鞘芯用竦氖杖肟赡苓更高。在這次《意見》出臺之后,有一個調查的結果是,如果戶籍轉入城市的條件是把既有土地的承包權還給國家,90%的農民是不愿意的。
所以,對東南沿海來說,戶籍制取不取消,意義已經不大了。另外也應該看到,經濟的發(fā)展有一個擴散的過程,現(xiàn)在中國也在進行產業(yè)轉移,由沿海轉入中西部。中西部地區(qū)也在進行類似十幾二十年前東南沿海地區(qū)已經進行過的“就地工業(yè)化”。
這次的《意見》明確提出,對于城鎮(zhèn)以及一些中小城市,在人口壓力不大的情況下,要改革戶籍制為居住證制度,讓農民容易落戶。原因就是這些城市的居民,相比于農村有農地轉為工業(yè)用地、可享受分紅的農民而言,已經沒有什么優(yōu)勢了。這些地區(qū)的戶籍制度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,取消只是順水推舟、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降低特大城市居民福利才能持久
但這次對特大城市,如北上廣這類城市的改革反而是強化了戶籍制度。之前這些城市提出“積分入戶”的政策,這次《意見》提出的是“嚴格控制”,也就是說,條件有可能比之前的“積分入戶”政策更加苛刻。
原因何在?這是因為特大城市的福利特別高,如優(yōu)質的醫(yī)療、教育資源等,不要說農村,就是中小城市也不具備。如果這些資源都是按照“市價”原則進行分配,誰出價高誰享有,也沒有關系。但因為有戶籍制度以及背后的社會福利存在,導致這些城市的居民實際上是以非常“廉價”的方式獲得這些資源。比如現(xiàn)在一些特大城市的中小學按照就近入學原則分配學位,連考試都免了。醫(yī)療也有很多不菲的補貼。在這種情況下,不僅是外來的農民工,包括大學生、甚至一些大中城市的居民,也都想擠入這類特大城市。面對這種情況,政策應如何選擇?
同樣的道理,如果特大城市的居民的收入不是“偏高”,而是與其他大中城市、農村一樣,民眾收入是按其產出貢獻“拉平”的(注意:這里說的“拉平”不是指人人的絕對收入完全一樣的“平均主義”,而是指與其貢獻相適應的相對收入,即收入除以其創(chuàng)造的價值的比例是一樣的),就不存在“人往高處走”,不存在民眾想擠破頭落戶特大城市的問題。問題的關鍵是如何“拉平”。
一種方式是抬高社會福利,即提高特大城市之外的居民的收入。另一種方式就是拉低特大城市居民享有的福利水平。邏輯上只有這兩條路。一說出來,一般民眾的心理肯定是反對第二條路。所謂“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”,人性如此。所以在政治可行性上,第二條路難走。
但問題是第一條路是否可行呢?第一條路本質上是反市場的,是這些特大城市的政府注入了很多財政補貼,才使得戶籍居民能夠以“廉價”的方式獲得這些優(yōu)質的醫(yī)療教育資源。也就是說,特大城市的優(yōu)質醫(yī)療教育資源對有城市戶籍的居民的定價是“扭曲”的,價值與價格嚴重脫節(jié)。如果在這些特大城市工作的非本市戶籍人口,都按照這種扭曲的價格享受這些優(yōu)質的醫(yī)療教育資源,財政能否支撐下來?落戶了一批,是否還有另外等候的,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地涌入?
西方發(fā)達國家就是以城市的稅收去補貼周邊的農村,以此來消除城鄉(xiāng)差別。但它們經過數(shù)百年的發(fā)展,有相當?shù)呢敻环e累,在一段時間內是能夠負擔得起的。其次是絕大部分的西方發(fā)達國家,即使是人口最多的美國,與中國相比,都是地大物博人少,參與瓜分社會福利的人數(shù)較少,所以政府還能扛得住一段時間。不過,經過多年的瓜分,加上近年來經濟危機的影響,西方政府的財政收入也支撐不下去了。這在日本和歐洲表現(xiàn)得很明顯。因為這種政策下,居民得到的收入不是按照其產出貢獻獲得的,而是政府靠“劫富濟貧”的方式,靠轉移支付實現(xiàn)的。這種方式持續(xù)多年,最終整個社會的財富還是會支撐不下去。政府起先還可以借債度日,但最后連債券都發(fā)不出去,利息都支付不起,有的不得不以破產收場。美國因為有美元這個國際貨幣的印鈔權,所以比其他發(fā)達國家能撐得更久一些,說白了是在透支美元的國際信用而已。
反觀中國,資源條件本來就不好,地大但適宜耕種的土地少,物博其實談不上,被人口眾多這個大分母一除就半點都不博了。收入和財富的累積與歐美發(fā)達國家相比還是有所不足,一算人均就更少。如果走西方發(fā)達國家的道路,通過社會福利來填平城鄉(xiāng)差異的話,中國政府的財政很快就會崩潰?陬^上說說“公共服務均等化”那樣討好民眾耳朵的話當然容易,但實際上做不到,勉強而為只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。
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降低特大城市居民“偏高”的社會福利。由于經濟學上所說的規(guī)模經濟效應,即使由市場自發(fā)決定,優(yōu)質的教育和醫(yī)療資源也會集中在特大城市,把它分散到廣大的小城市或農村反而是“不經濟”的。但誰能享有這些優(yōu)質的醫(yī)療教育資源呢?付費唄,誰付得起誰享有,由市場來決定,F(xiàn)在是政府人為搞一個“戶籍”圍墻來決定,圍墻之內的人能享有,而圍墻之外的人不能享有。這是政府劃分出來的“特權”了。由“市價”來決定資源的分配,看似不公平,其實最公平。窮人怎么辦?就像市場會滿足不同收入群體的需求,提供不同質量檔次的商品一樣,窮人會購買質量差一些的而已。每個人享受的商品和服務,由其收入、也就是由其對社會的產出貢獻決定,每一元的享受背后都有事先對社會作出的貢獻去支撐,這樣的享受才能持久。
房價是調控人口的最佳選項
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:中國如此之大,人口如此之多,中國的城市化不能選擇像日本的東京、墨西哥的墨西哥城那種模式,即全國的大量人口高度集中在少數(shù)幾個特大城市或城市群里。政府的確需要控制特大城市的人口規(guī)模,問題是怎么調控,是用行政手段還是用市場手段。現(xiàn)在已經不可能真的去筑起一道實體圍墻來阻止外來人口流入了,因為它不符合現(xiàn)代經濟需要人口自由流動的原則。若用現(xiàn)在的戶籍制度來調控,就是外來人口可以自由來去,但要自食其力,不給社會福利。這對特大城市的外來人口來說,其實是很公平的,談不上“歧視”。這些外來人口能否在特大城市待下去,是由他的競爭力、由他的收入決定的。好比華為的工資收入高,但能否進去并長久地待下去,是由應聘者的工作能力決定的。城市與企業(yè)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區(qū)別,民眾也要靠實力生存,優(yōu)勝劣汰。
其實,市場調控人口的來去和分布,最重要的一個變量就是房價。因為要留在城市之內就會有居住的需求,無論是買還是租。特大城市聚集了大量的人口,房價自然就要上升。如果個體在市場的競爭力不足,收入不夠高,買不起房甚至租不起房,他自然就會離開,遷移到一個他的收入能夠負擔得了的小城市甚或農村。這看似對底層民眾很冷酷,但冷靜地想一想,企業(yè)的運作規(guī)則不就是如此嗎?以“房價”來調整人口的分布,是最合理,也是最有效的。
李俊慧 經濟學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