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窗五見櫻桃花最新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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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方膺詩扇面 楊頻 書

去成都。

公共汽車轟鳴中,同車的乘客用方言交談著,我什么也聽不懂。我想起在四川的好朋友楊頻,打個電話吧。那時候楊頻從北師大研究生畢業(yè),在南充的一家醫(yī)學院教書。

有一段時間,我習慣一個人開始一段旅程。那次,在綿陽住下,看地圖,有個叫江油的地方,介紹說是李白故里。距離不是太遠,就打車直奔江油。在青蓮鎮(zhèn),有碑林,寫滿了李白的詩歌,建筑大抵都很新,唯有古木蒼翠,青苔默默。我獨坐在樹下,一個輕聲細語的女孩問我:需要導游嗎?我正要拒絕,旁邊一個女子說,她會唱李白的詩歌。我買了一本她推薦的李白詩集,邊聊天邊聽她解說。聽說我從北京來,她話多起來。

我在北京待過幾年,春天的風沙呀可大,又干燥。

你為什么回來?

北京的天氣對皮膚不好。我看了她一眼,在林間,她臉上的光澤如同月色。她笑了,然后說,我父母都在江油。

她清唱起李白的詩歌,悠揚婉轉(zhuǎn),如同葉子上跳動的微光。

別來幾春未還家,玉窗五見櫻桃花。

況有錦字書,開緘使人嗟。

至此腸斷彼心絕。

云鬟綠鬢罷梳結(jié),愁如回飆亂白雪。

去年寄書報陽臺,今年寄書重相催。

東風兮東風,為我吹行云使西來。

待來竟不來,落花寂寂委青苔。

她唱了好幾首,自己也沉浸其中了,或許她想起了北京的朋友和自己曾經(jīng)的遠行。一切猶如夢境,這應該是我聽到最美的聲音了。我對青蓮鎮(zhèn)戀戀不舍起來,但江油已在身后。我離開綿陽,搭公共汽車去成都。汽車轟鳴聲里,那婉轉(zhuǎn)的聲音猶在。

打完電話,我就有點歉意。楊頻兄聽說我傍晚時分會到成都,執(zhí)意要從學校趕過去跟我會合。他說,不是太遠,有高速。成都之行突然變得確定起來,楊頻兄打車從兩百公里之外的地方趕來,替我安排食宿。我們通宵夜談,他聊起他的工作和學術(shù)研究,聊他對未來的設(shè)想,我說了些對書院文化的了解。那時候,我正整理一些關(guān)于書院的資料,策劃出版書院的圖書。他在醫(yī)學院的工作也算安逸,“長安米貴,居之不易”,但對他而言,北京的文化吸引力仍然足夠大。楊頻兄老家是閬中,那是一個文化圣地,我曾經(jīng)在他的朋友圈里看過他兒時學堂解元中學、東嶺書院,古柏蒼勁,唐代曾出過狀元兄弟尹樞尹極,時稱“梧桐雙鳳”,那些關(guān)于狀元的故事和遺跡應該是他童年到少年時代繞不過去的“負擔”。如今,他題寫的對聯(lián)掛在東嶺書院的門口,“人杰地靈梧桐雙鳳傳奇在,斗轉(zhuǎn)星移茲院英才四海賢”。這是文雅的說法,通俗是這樣說:“小時候在樹根上展開戰(zhàn)場,彈杏子核,斗煙牌,如今小伙伴們星散四方……”

凌晨不知幾點才睡去,第二天早起上青城山,看那些曾經(jīng)進入張大千筆下的山色云霞。我記得在遠山上,有幾株紅葉子的樹跳出蔥綠的背景,極為奪目?鞓返氖牵覀凁嚹c轆轆地在山頂附近痛快地吃面。

離開青城山、都江堰,我又獨自上路,去看樂山大佛,游覽峨眉山,又有一幫萍水相逢的媒體朋友在樂山會合。夜晚,我在樂山大佛附近的江邊,江水平緩,三兩點漁火。我想起回到南充的楊頻兄和他的遠行夢。

后來,楊頻兄重回北京讀博士,又進入故宮博物院工作,他的遠行的夢想一一實現(xiàn)。有時候,我在想,他離開老家的夜晚,會不會記起李白那首著名的詩歌:峨眉山月半輪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發(fā)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。我倒是希望,那種輕快和歡悅的心境會在那個夜晚涌現(xiàn)。負笈京華是一個聽上去很美好的詞,但其中的艱辛大約只有個中人才能體會。有時候,人生是一場自我的敘事,那些遙遠的未來,因為內(nèi)心的構(gòu)思而充滿吸引力。而我忘記了那些故事,只記得一些微小的細節(jié)。

有一次,楊頻和郭睿兩位兄長來家里喝茶,他們兩個談藝術(shù),我大約只有燒水倒茶的份兒。不知怎的,聊得了詩歌,聊得興致盎然的時候,我拿出海子的詩集,各自談起喜歡的詩歌。楊頻低聲吟誦起來:

我在一個北方的寂寞的上午

一個北方的上午

思念著一個人

我是一些詩歌草稿

你是一首詩

我想抱著滿山火紅的杜鵑花

走入靜靜的跳傘塔

海子詩歌里很多詞匯,溫暖而親切,又略含憂傷。楊頻兄似乎不是擅長吟誦的人,但那時的聲音沉靜而綿長,海子詩里的一個個詞語,像飽滿的麥粒,在地上跳躍。余音繞梁,我突然明白這個詞的意思。那次,楊頻兄帶給我一幅字,是我請他寫的,“慈悲喜舍”,筆下有悲憫。

楊頻兄的書法,我尤其喜歡尺幅不大的作品,如同中國的亭臺樓閣,結(jié)構(gòu)精美靈巧而又穩(wěn)重,有時候,字寫到酣暢淋漓處,筆畫突然變得奇崛,猶如危崖獨立的亭臺,見之,心驚,心喜。楊頻兄的書法是那種一眼就能覺出書寫者才華的類型,有略微張揚的用筆,F(xiàn)在看來,那些張揚的才華背后或許有淡遠的焦慮,文化上的、生活上的,這些張揚是一種對抗,抑或是一種思念。

浮生若夢境,到者愧鐘聲。這副峨眉山寺的對聯(lián),是對我虛度人生的警醒。楊頻兄從東嶺書院到故宮博物院的路途,可謂遙遠,有艱辛又有快樂。其中的付出和收獲,大約都化作了書寫時的平靜,這或許是感受古典文化的輝光必須要經(jīng)歷的磨礪。而且,從朋友處聽到越來越多的好消息,有學術(shù)成就,有買房的消息,遠在故鄉(xiāng)的孩子也大了,或許不久就來京團聚。

不久前,我請楊頻兄寫《與朱元思書》,掛在書房。那是一幅酣暢淋漓的作品,尤其寫到最后,疏朗、清麗,筆畫“疏條交映”,以渴筆的質(zhì)地表現(xiàn)瀟逸的氣質(zhì),猶如晨光里的山河,山光云影,俱有喜態(tài)。近日,楊頻兄微信發(fā)來一段小字心經(jīng),見了心生歡喜。楊頻兄的書法愈來愈洗盡鉛華,猶如老僧入定,靜如止水,穆若清風。他說,一動不如一靜;蛟S,我們不知道到底是日日夜夜的書寫塑造了我們,還是我們內(nèi)心的靜穆塑造了書寫,但最終一種圓融會包裹我們,讓我們感到輕松和喜悅。

楊頻兄在北京的書房叫甘雨堂,在城市的夜里,那是一個閃爍光華的地方。我曾在那里停留,喝茶。月華如水,喧嘩聲漸遠,那一刻,我忽然記起了那個叫青蓮鎮(zhèn)的地方,記起了那個女子清唱的歌:別來幾春未還家,玉窗五見櫻桃花……是啊,那些春天,那個花開花落的窗前……

在甘雨堂廢紙如山的書寫里,楊頻兄會不會偶爾寫到杜甫的那首《月夜》:今夜?州月,閨中只獨看。遙憐小兒女,未解憶長安……(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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